一塊薑糖

My Dearest

17 Dec 2014

請原諒我沉默了好一段時間。與馬汀共處的時光短暫，可卻如夢，令人不願醒來。今天清晨，我與馬汀在機場道別。我問他：『你一定得走嗎？』冬季的冰島如其名，覆上了冰雪，白而無暇，遼闊且空曠。『人都必須面臨離別。』他的脖子上圍了一條新買的羊毛圍巾，靛色的。我還記得是趕在商店街打烊前幾刻鐘買的，那夜的風吹得狂了，我跟他走在回程的馬路邊上，看著他淺金色的睫毛垂落，冷風將他細長的鼻樑吹得紅紅的……我們豎起了風衣衣領，用圍巾包住了口鼻及下顎，一路上沒人有心情說話。

　　那天的午夜，冰島下起了與倫敦相同的雨，綿綿細細的毛毛雨，任風將它吹得斜來歪去，我們在室內點著小燈，圍著白色的方型桌面喝熱茶，中國茶從茶杯口冒出濃郁的香味及熱氣，溫熱的水霧往上飄，暈熱我冰冷的鼻尖。我舉起視線，看見馬汀已經取下圍巾，並將淋濕的風衣掛在暖氣旁，他的雙手扶握著茶杯，兩片唇瓣微微顫動，也許是因為天氣的寒冷，凍得他忘記如何說話。『我買了機票，過幾天就走。』他突然冷不防地開口。『總得回去工作的。』鵝黃色的燈光刺眼起來，睫毛的影子泯滅不了馬汀的眸光，反而使他的雙眼更加明亮。我的視線穿過清澈的中國茶，直望杯底。『我想你是想念你的房子了。』本以為這句話會將我內心的激動表現出來，然而卻是、卻是這麼地沉穩。馬汀不理會我的嘲諷，他的目光落在我身上。『若你想繼續待在這，也沒關係的。』他的語調不知怎麼地急了起來，『你心底最清楚不過，我會等到你──』『不，你心底最清楚的。』我打斷他的話，沒有發覺到自己的語氣多少嚴厲了些，『你心底最清楚這件事情對我的影響。』我們再度沉默了下來，其間只有我們為彼此倒茶的聲音。我拿起桌上的薑糖塊，方方正正的糖塊，是馬汀應我的要求從倫敦帶來的。我用茶匙敲開糖塊，一小塊含進嘴裡，其他的灑進茶中。『……為什麼不留下來呢？』我的語氣近乎請求，握著杯柄的指尖顫抖。『留下來吧，K。』我嘶啞著，低聲地、親暱地呼喚他。『你知道我不行。』馬汀的眉毛緊揪在一起，迫於某種無奈，迫於他心底的焦慮，我看見他困在無法逃脫的牢籠之中，而他是渴望自由的困獸。『為了能讓你生活，這是我必須要做的事情。』『我不想、我不想要這樣的──』『但你沒得選擇。生活，是我們無從選擇的道路，你能做的只有走下去。』馬汀打斷我，他淡然且強硬的話語彷彿將我從睡夢中敲醒。我突然明白了些什麼，我想這就是為什麼他向來從不抗拒那些「不花他一便士」的事。我緊咬下唇，薑糖的辛辣自舌尖上蔓延，衝上了鼻腔。

　　送行的時間是清晨三點。『到倫敦後，我會馬上打電話給你。』馬汀從口袋中掏出紅色封面的護照，『希望趕得上九點打卡。』『你一定得走嗎。』我又問了一次，這次不是疑問，是請求。『你知道我別無選擇，再過幾天就是聖誕節了，任何工作都得趕在那之前完成。』你會再來嗎。我本想這麼問，然而我終究缺乏那份勇氣，『Merry Christmas, K.』我從大衣的內口袋裡拿出一只小盒，塞到他手中。馬汀的眼神怔了半晌，『Merry Christmas.』他對我說，然後拉著他的行李箱往前走了。